上海世博會終於走來,它將給我們帶來怎樣的心靈觸動?將如何豐富我們過去、現在和未來的思考?那片園區和逾百個場館對於人類意味著什麼?我們該如何去領會其中人類文明的智慧? 。邊走邊讀,邊走邊想。走在世博園區內,在世博園區外。走在現在,也走在過去,也走向未來。
如果113位留美幼童學成歸國,如果慈禧太后沒有大肆慶壽,如果甲午海戰勝負易手,如果中國早開世博會一百年... .。 。歷史不能假設,思考仍可繼續。
“我看到啦!”一聲驚喜的喊叫之後,汽車驟然停下,百米開外的綠樹叢中,一塊高大的浮雕赫然在望:一個東方少年,似乎正向一位身著清代服飾的官員作揖問候。 “應該就是了!”我興奮地下車,奔向想像中的中國少年參觀世博會的紀念碑。
費城的費爾蒙特公園,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公園,也是1876年世博會會址。這是一屆為慶祝美國建國百年而舉辦的世博會。當時,有人擔心歐洲君主國家會拒絕參加這一紀念獨立革命勝利的活動,結果恰恰相反,英國女王率先宣布派出大規模展覽團參加,接著,沙皇、蘇丹和日本天皇一一接受了邀請。
1876年的美國費城世博會是一次重要的工業博覽會,就在這一年,來自波士頓大學的貝爾教授發明了世界第一部電話,立即送到了博覽會上展出,也是在這一年,中國第一條鐵路在吳淞至上海開通。和以往幾屆一樣,中國皇帝對世博會依舊缺乏熱情,照例是海關內的外籍僱員代為辦理大清國的世博出展事宜。他們送去了傳統的綢緞、象牙雕刻、景泰藍等展品,還有純銀打製的27套件耳挖勺和工藝精美的小腳繡花鞋。
但歷史沒有就此止步。
1876年8月21日,一群安靜的中國少年來到世博會場,魚貫行走在各個展館中,“裝束若西人,而外罩短褂,仍近華式。舉止有外洋風派。”一位名叫李圭的中國海關隨員恰在費城參與辦博,他詳細記述了這一百十三個男孩的世博參觀歷程。在日後風行中國的《環遊地球新錄》中,李圭寫道:“因擇其年較長者,詢以此會究有益否?則云:集大地之物,任人觀覽,增長識見。其新器善法,可仿而行之。又能聯合各國交誼,益處甚大。”
一個多世紀過去,我重讀當年的對話,仍深深感慨。
“此會究有益否?”也就是問世博會究竟有什麼用?這個問題糾纏了中國人一百多年。我們在第一屆世博會送去了幾束絲綢,得了個獎就很高興。通過早期的世博會,我們的白蘭地從此冠名金獎,我們的茅台據說也獲得了好評,那麼,世博會對中國人還有什麼好處呢?
1876年的時候,身在異鄉的孩子們是這樣總結的:第一,長見識,第二,學技術,第三,增進友誼。
2010年的今天,這些答案似乎還不過時。世博會從來就不是商品交易會,也從來不強求送展高新科技,不管是當年的蒸汽機電話機,還是今天的城市最佳實踐區(UBPA),都是讓觀眾長見識,觀察這個地球上豐富多彩的文明成果,評判各國從發展到發達的崛起之道,分析科學進步背後蘊含的社會動力,汲取人類犯下種種錯誤背後的教訓,了解自己的國家或民族為人類文明所做的貢獻。
說到底,世博會在園區裡是“由實物到理念”,走出園區是“由思想到行動”,辦博只是過程,落實才是關鍵,這就是我的回答。
今天再重讀李圭的《環遊地球新錄》,我讀到留美幼童們一種發自內心的衝動,希望改變國家面貌,希望民族自立自強,希望科技進步發達,希望生活富裕幸福,一切都是那麼渴望和熱切。我們今天的世博觀眾也該是一樣的吧?
要知道,這群十幾歲的半大孩子,是家中父母與政府簽下“倘有疾病生死,各安天命”字據後,才遠渡重洋來到美國的。短短幾年過去,他們不僅在世博會場與國內來客侃侃而談世博效應,而且他們在美國求學的作業本,竟然成為本屆世博會的展品!一心尋求中國富強之道的李圭怎能不大加讚賞?而這次世博會上的偶然邂逅,也成為中國少年與世博會初相逢的文字見證。
盛夏中的費爾蒙特公園,我快步奔向那塊浮雕,滿心希望能找到這些中國少年參加世博會的更多痕跡。走過路邊石橋,一對情侶模樣的年輕人正臨水而坐,面前是一座亞洲風格的庭院建築。難道是一百多年前遺留下來的中國展館?路邊銘牌標示,我們偶遇的是建造於1876年的日本館。
在此之前,我在費城的尋訪不算順利。李圭描寫的展覽大廳,現在已經變成全美第一家“請碰我博物館”(Please Touch Museum),場館正在進行大修,要在工地上尋找1876年參觀者留下的腳印,恐怕只是奢望。善解人意的女館長特意開放了檔案室。檔案員戴著白手套,小心翼翼取出標有“China”標籤盒子們一張張翻檢著老照片,又拿出一疊散架的老報紙。其中,確有幾張中國人在世博會的圖畫,但遺憾的是,都沒有留美幼童在費城參觀的身影。
費城拉薩爾大學的查爾斯·德斯諾耶斯教授(Charles Desnoyers)長年研究古代中國與外界的交往歷史,完整翻譯了《環遊地球新錄》,英譯名為《A Journey to the East》Li Gui's A New Account of a Trip Around the Globe。他告訴我,中國少年參觀1876年世博會,是當時的費城大事件,不但報紙天天跟踪採訪,連孩子們每天中午就餐的飯館也掛起了中國龍旗以示榮耀,當時的美國總統格蘭特專門接見了這一百十三個中國男孩。
讓我感到驚奇的是,在李圭的記載中,美國總統接見中國少年,居然有日本官員陪同會見。德斯諾耶斯教授的解釋是,明治時期的日本正在迅速崛起,也有相當數量的日本幼童來到美國留學,甚至有的還和中國幼童同校就讀,明治政府儘管財政上有不少困難,仍拿出巨額資金用於學校教育,當時主管教育的文部省的經費是所有政府部門中最多的。因此,這位名叫田中不二麿(注:原字為磨去石加呂)(Fujimoro Tanaka)的日本文部大輔成為世博會上重要的亞洲客人。
精通中日發展差異的德斯諾耶斯教授分析道:當時的中國朝野沒人重視日本的潛力,事實上,日本的發展勢頭在費城博覽會就表現得相當明顯。這屆世博會的日本展廳佔地17831平方英尺,中國6628平方英尺;日本選送了7112包參展品,中國477包;日本派出284名參展者,中國80名;日本獲得133項參展獎項,中國35項。
“啊?看錯啦!” 越來越走近那塊浮雕,我們同時發現,哪裡是中國少年在向李圭恭謙作揖,分明是手抱水瓶的西洋女子與一位老人!底座上還有幾行字,飲水思源云云。不過,即使靠近看,還是像長袍馬褂留辮子的中國人啊。回程的車裡我一直沉默著。一整天的尋找,最後以想當然式的誤讀而告終。
一百多年前的世博會場上,李圭向中國幼童詢問世博會上什麼展品最好,得到的回答是:外國印字法,中國雕牙器。再問:想家否?答:想也無益,惟有一意攻書,回家終有日耳。在費城一心想著學習的孩子們不會想到,1881年,清政府決定將留美學生全部撤回,再過十幾年,黃海海戰的硝煙裡,曾經同在海外留學的中日少年們,已成為鐵甲艦砲戰的勝負兩方。中國少年,終於沒有完成少年中國的夢想,留給今天多少無法實現的歷史假想。
參考閱讀:
1 《美國與中國》,費正清著,張理京譯,世界知識出版社2000年版;
2 《中國覺醒:國家地理、歷史與炮火硝煙中的變革》,[美]丁韙良著,沈弘譯,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0年版;
3 《龍旗飄揚的艦隊——中國近代海軍興衰史》,姜鳴著,生活讀書三聯書店2002年版。
2010年5月22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