紅樓夢 與 唐吉訶德 之比較
Comparison of the Dream of Red Mansions and Don Quixote
《紅樓夢》是中國古典長篇小說的最高峰,而《唐吉訶德》則是西方現代長篇小說的開山鼻祖。 勿庸置疑,二者雖然誕生在不同的時代、不同的文化背景之下,卻存在根源上的共同之處。 因為文學乃是一門藝術,而藝術追求在審美層面上無限接近最高境界。

在中國,小說一詞的本意是野史,即無法得到權威部門證實、認可的歷史。 而在西方,小說剛剛誕生的時候,帶有傳奇或故事的意思。 但是隨著文學理念的不斷發展,無論東西方,小說最終都演變成了同一模式。 即:小說以刻畫人物為目的。

一、宗教比較
《紅樓夢》受佛教尤其禪宗的影響非常大,而《唐吉訶德》誕生於十五世紀天主教的大本營西班牙。 但二者都不是宗教題材的作品,純粹宗教題材的作品,如明代李漁的《玉蒲團》,便是試圖詮釋“盡顯何生相”這一佛教命題。 或者如歌德的《浮士德》,探討基督教關於人的罪和救贖。

1、對宗教本源的認可
佛教的兩個基本觀念,即因果和輪迴,在《紅樓夢》裡都有淋漓盡致的表現,尤其體現在寶黛之間愛情和命運上。 兩人愛情的成因,表面上看來源於前世的一段小小緣分,寶玉的灌溉使得黛玉得以生長。 而在更深的層面,來源於兩人天生的靈性相投。 無論如何輪迴,二人都脫不掉天生靈性的深深烙印。 寶玉天生對美有敏銳的感悟力,並且十分崇拜埋藏在幽僻中不為人知的美,他天生對柔弱事物心存眷戀。 現世的寶玉毋庸多說,前世的寶玉亦是如此:他十分敏感地發現了絳株之美,然後精心灌溉她。 而黛玉則是一位孤獨者的化身,無論前世或是今生。 她身上蘊涵者無窮無盡的美,卻不願為人所知,只是等待一位知音前來發現自己。 現世的黛玉亦無需分析,前世的黛玉更是如此:她生在荒僻的石縫中,異常柔弱,卻靈性非凡。具備這樣的因,那麼二人一旦相遇,果便自然產生。

《紅樓夢》中關於佛教的探討,遠非因果和輪迴,它涉及到佛教中無數精深的觀念。可惜存世的《紅樓夢》只有八十回,儘管後世做了很多努力,想要探討出《紅》的完整面貌,但殘缺就是殘缺,無論如何探討,都無法彌補殘缺。 所以未能窺其全貌,不敢妄言。

而《唐吉訶德》深受基督教影響,其中尤其強調回歸基督教的基本起點,反對羅馬教會和西班牙宗教裁判所所強加在基督徒身上的種種桎梏。 西班牙是十五世紀天主教的第二心臟,尤其以宗教裁判所最為殘酷。 《聖經》上明言,天主在造人的時候,早就在每一個人心中都種下了尋找神的種子,亦即每一個都可以憑藉自身的努力去通往神靈。 但是十五世紀天主教教會斷絕了普通信徒與神之間的聯繫,信徒無法讀到《聖經》,只能由神父告知《聖經》究竟如何。 信徒也不能直接與神產生聯繫,他們都只能到教堂去向神父懺悔。 而生在桎梏最嚴重國家的唐吉訶德,試圖衝破羅馬教廷的重重障礙,直接尋找天主。 但唐吉訶德只是一個普通人,沒受過多少教育,他的思想有限。 於是他憑藉另一種方式:匡復遊俠精神,試圖尋找天主。

唐吉訶德所有的行為,都源於對某個神聖事物的崇拜,這個神聖事物究竟是什麼,他並不知道。 他只是憑藉自己的本性:對婦孺的關懷,對美和高貴品質的嚮往,不斷身體力行地進行探求。 實際上,是他自己想要越過重重壁壘通往天主。 因為耶穌說過:神愛世人,神是世人的奴僕。 而基督徒追求活出神的性情,成為神在地上的彰顯。 於是唐吉訶德決定去愛人,去做人的奴僕。唐吉訶德無疑是位路德的呼應者,在遙遠的西班牙和宗教改革家馬丁.路德站在一起。

2、對宗教外殼的質疑
《紅樓夢》中,多次直接或間接涉及人們在宗教場所搞下流活動的場面。 以及宗教活動場所中到處充斥的黑暗人心以及黑暗等級。 最集中體現在智能兒對秦鐘說的一句:“救我離了那火坑。” 曹雪芹對宗教外殼不僅是質疑,甚至達到了否定的態度。 但他從不因為人們對宗教利用宗教外殼進行俗世的交易,便否定宗教。 他的宗教情節十分濃厚,最集中體現在那對行踪飄忽的一僧一道上。 其中的基本原則,即是佛教的原則:佛是開悟了的眾生;眾生是沒有開悟的佛。 成佛者或得道者,不過是在思想和智慧上達到了某種高度,並非一些供人崇拜的偶像。 他對有些人利用偶像崇拜和宗教儀式,來愚弄世人,滿足自己卑鄙的願望,可謂深惡痛絕。

在《唐吉訶德》中,也多次提到天主教會以及極端宗教組織耶穌會的諸多宗教迫害行為。很多人披著宗教外衣,行事卻完全背離宗教。 以至於塞萬提斯也下意識地質疑宗教外殼存在的必要。 但是出於西班牙殘酷的宗教裁判制度,塞萬提斯不能將這些思考提到前台。無論東方還是西方,許多人都一直在思考宗教外殼的問題,但是苦於當時的環境,他們的思想無法擺到前台,馬丁.路德的宗教改革,也是在宗教環境相對寬鬆的北歐才得以實現。

在對待宗教外殼的態度上,曹雪芹比塞萬提斯走得更遠,一方面因為佛教本身的宗教壁壘,遠遠低於基督教。 另一方面,也是佛教傳入中國之後,被曲解和被踐踏的程度比基督教在西方更甚。

二、人文比較
中國並非沒有人文主義,但是數千年來禮教的勢力過於強大,使人文主義的生存空間被畸形壓縮。 禮教自漢代董仲書定型之後,歷經兩千年不斷演變,變得越來越刻板,越來越兇殘。在中國,歷朝歷代都有許多追求人性解放和人文關懷的追求者。 他們追求破除以禮教為代表的一系列反人性觀念。 譬如晉代的陶淵明,唐代的杜牧,明代的徐渭……到了清朝中葉,滿清利用以文字獄為代表的高壓政策,和漢人自己的禮教,雙管齊下對漢人進行殘酷的思想壓制,以維護自身的統治地位,人文主義的空間進一步被壓縮。 但即便在重重壓制之下,中國的人文主義精神一直在不斷向前。

陶淵明意識自己是一個人,作為一個人應該具備起碼的良知和社會責任感;到了杜牧那裡,開始意識到作為一個人,應該有自主選擇生活方式的權力;再到徐渭時代,庶民不服從的精神正式上升,哪怕這種不服從會帶來一生的窘迫。 而曹雪芹筆下的《紅樓夢》,則是中國古代人文主義的集大成者。

西方的景況與中國迥然不同,在西方,存在一個古典人文主義的黃金時代,即古希臘、羅馬時代。 基督教興起之後,羅馬教廷迅速把持了對基督教的解釋權,神權高度膨脹,發展到中世紀,神權成為壓制人性的決定性力量。 而十四世紀的文藝復興,又重新高舉人文主義大旗。 但丁《神曲》的問世,標誌著文藝復興開始;又被達芬奇、米開朗基羅、拉菲爾迅速展開。 《唐吉訶德》也是文藝復興的一個重要里程碑。

西方不像中國,有十分濃重的人文主義基礎,雖然被教會壓制了千年,但一旦某一點被沖破,就勢如破竹不可阻擋。 文藝復興不是簡單地複古,而是在廣泛吸收古典主義精髓的基礎上銳意創新。 所以文藝復興之後,西方結束古代而進入近代。而中國的近代史,還要從鴉片戰爭開始算起,不僅晚了四百多年,歷史的精髓也完全由西方傳入。

1、自我意識
無論東方還是西方,都存在一個漫長的自我被束縛的歷史階段。 但西方人的自我曾經興起過,而中國人的自我,一直都在苟延殘喘。

賈寶玉和唐吉訶德,都是文學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里程碑式的人物形象。 二者都具備與當時社會格格不入的自我意識。 但是賈寶玉是位知識分子,身上保留著中國傳統文人的許多特質。 而唐吉訶德則不能稱為知識分子,他剽悍氣濃厚,勇武的斯巴達精神在他身上得到延續。

在賈寶玉身上,陶潛、杜牧、徐渭的精神不僅得到延續,而且在總體上進一步發展。 寶玉的認知,已經達到了對當時整個社會全盤否定的高度,不僅否定當時的禮教和價值觀,甚至直接否定君權。 考慮到當時殘酷的文字獄,曹雪芹對這些思想寫得很含蓄,尤其是對君權的否定。 他只是通過諸如寶玉對“文死諫,武死戰”之類君主高於一切的思想的否定,來否定君權。 在明末清初之際,黃宗羲就一針見血地對君權來了一次徹底否定。 否定君權,勢必導致“主權在民”的啟蒙思想,因為既然權力不在君,那麼必然在於和君相對的民。 但是《紅樓夢》的前八十回中,沒有明顯出現這種民主思想的痕跡。 只是在探春對大觀園的改革中,提出了一套與民主制度相伴生的經濟模式。 即變國家壟斷經營為自主經營,而中國古代,以一個“家天下”的君主代表天下,經濟生產也帶有濃厚的國家壟斷色彩。

作為一名具備強烈自我意識的人,當賈寶玉認知了這一切,他必定選擇自我,成為一名反叛。 雖然曹雪芹的《紅樓夢》只有前八十回傳世,但仍舊可以通過蛛絲馬跡得出,賈寶玉最終拋棄了他在思想上已經背叛的社會,自己給自己選擇了一個悲劇的放逐。

唐吉訶德在思想的高度和深度上遠不及賈寶玉,他的觀念十分簡單,他要做一名遊俠。 但其自我意識絲毫也不亞於賈寶玉。 他知道自己不能當一個簡單的附庸品,他要追求屬於自己世界,並為追求這個世界,進行了無數探索。 由於唐吉訶德的思想有限,他的探索也並不復雜,只是一次又一次重複著一名理想中的遊俠應該做的事。

2、人文關懷
世上絕對沒有這樣一個人:心中缺乏人文關懷,卻被奉為優秀人物。 人文關懷有兩個方面的突出特徵,一是對弱勢群體的體恤;二是對優秀人物所遭受不平待遇的心靈震撼。 《紅樓夢》以及其中代表人物賈寶玉,更趨向後者,而唐吉訶德則偏向前者。

賈寶玉並非單純的所謂“娘娘腔”,只愛和女人攪在一起。 他對柳湘蓮、蔣玉涵的情誼,絲毫也不亞於那些女孩兒們。 他不是存在所謂的“性別歧視”,只不過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,男性掌握著絕對主導權,他所排斥的是主流價值取向而非性別。也就是說,賈寶玉只好到主流社會之外去尋找,自然也就找到了一大堆女孩子。而在男性中,能夠引為知己者,僅柳、蔣二人而已。

唐吉訶德不同,他是一位戰士,他為心中的美好和神聖去戰鬥。 鏟強除惡、扶貧濟困。在中古的歐洲,遊俠被稱為聖騎士,一邊行俠仗義,一邊傳播天主的榮耀。 他更關注的是弱勢者的命運,他也從不試圖去主動結交權貴,我們翻遍整部《唐吉訶德》,發現所有被他引為知己的人,都出自民間和下層。

造成這樣的差異,其中有部分原因來自二者出身和社會地位的不同。 但根源還在於思想者和行動者之間的個性差別,或者說“文”與“武”的差別。 賈寶玉思考得太深,難免成為一名孤獨的人。 而唐吉訶德思考不夠深入,自然容易深入到下層民眾中去,與他們同呼吸,共命運。

3、情感
康德最推崇理性,但康德最重要的一部著作卻是《純理性批判》。 人不可能沒有情感,一個人修為的所能達到的高度,取決於他情感的身後程度。

在一個情感被桎梏和荒棄的時代,擁有情感的人尤其重要。 正如在一個英雄匱乏的時代,英雄人物顯得更加重要。

在賈寶玉和唐吉訶德之間存在一個非常明顯的共通之處,那就是對女性的崇拜。西方歷來有崇拜女性的傳統,所以唐吉訶德對女性的情感並沒有多少出人意料之處。 而賈寶玉則完全不同,在中國,女性歷來處在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地位,直到曹雪芹橫空出世,才提出崇拜女性的觀念,曹不愧是一位開山鼻祖式的人物。 但是可嘆數百年一閃而過,曹的觀念至今沒有多少人樂意接受。

但是賈寶玉和唐吉訶德崇拜女性的方式又完全不同。 賈寶玉到女性身邊去尋找精神慰藉,而唐吉訶德則敬而遠之,將她們奉為遙不可及的天人。 在對待女性的態度上,唐吉訶德是十分簡單的崇拜與被崇拜的關係。 而《紅樓夢》裡,則提出了一個全新的思考角度。

《紅樓夢》中,中國傳統禮教所崇尚的貞潔被徹底拋到一邊,所謂的德、容、言、工也並不重要,重要的是雙方的情意。 曹雪芹對那些肉體上的來往十分開放,這一點完全和傳統禮��相悖。 但曹將情意的地位上升到了一個近乎絕對的高度。 在《紅樓夢》裡,經常出現用一些貶義詞來讚揚某人的段落。 譬如評價賈寶玉的兩首《西江月》。 而《紅樓夢》中,警幻仙子對寶玉的評價是:意淫。 這是對賈寶玉的最高禮遇。 可見,曹將情感視為摧毀束縛,解放人性最有力的武器。 並且為此著力塑造了一位和小說有些掛不上鉤的人物尤三姐的形象。

沒有情感也就不能稱為人,沒有人性的解放,也就沒有進步的動力。

4、知行合一
世間萬事,皆知易而行難。 作為一名有著強烈自我意識的人,知行合一是人生一大追求。在知行合一方面,賈寶玉似乎遠遜於唐吉訶德。 當自身利益受到威脅時,賈寶玉往往選擇保全自己。 最典型一次是與金釧兒打情罵俏時被王夫人發現,寶玉把可憐的金釧兒扔到一邊,自顧一溜煙跑了。 他這位視女性為知己的人,居然眼見著女性因為自己緣故要飽受摧殘,仍首先考慮保全自己。 這大概是中國傳統文人的通病。

唐吉訶德則迥然不同,他有諾必踐。 譬如許諾給桑丘的總督寶座,他從未忘記。他和賈寶玉的最大差別,就在於賈寶玉總在思考外部世界究竟是什麼樣子? 為什麼會是這個樣子? 而基本不想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,也就不去思考當自己面對世界的時候,應該怎麼辦? 他總在幻想著一個女兒國溫柔鄉而忘記了世界。 唐吉訶德是位行動家而非幻想家,他先決定該怎麼做,然後照著自己的想法去行事。 唐吉訶德幾乎稱得上一位絕對的知行合一者,他的信念異常強烈。 以至於外部世界在腦海中發生了幻化,出現風車、貴婦人的情婦等等虛幻的事務。

寶玉和唐吉訶德之間差異的原因有很多,首先是佛教的出世情懷與基督教的入世情懷之間的差異。 其次,寶玉還是位孩子,脫不掉孩子的軟弱和膽怯;而唐吉訶德完全是位成年人,他的肩膀比寶玉硬許多。 再次,寶玉是位思想者,而唐吉訶德是位行動者。 思想者因為考慮的問題太多,所以做到知行合一更加困難。 而行動者因為想法單純,更加容易做到這一點。

雖然《紅樓夢》只有殘缺的前八十回,但從中可以推斷:隨著年齡漸長,經歷了更多的刻骨銘心之後,寶玉發生了脫胎換骨的變化。 至於這變化究竟如何,也許除了曹雪芹誰也不知道。

唐吉訶德的信念最終崩潰了,他追求知行合一,最後發現自己竟然什麼也不知道,既然沒有認知,那麼一切行動都是沙上築城。

三、意境比較
每一部真正的宏篇巨著,其中所蘊涵的美可謂包羅萬象,紛繁複雜。 能夠將讀者帶入一個什麼樣境界,乃是這部文學作品藝術價值最關鍵的評判標準。

1、神境和人境
雖然《紅樓夢》比《唐吉訶德》晚了兩個世紀,但《紅樓夢》屬於東方古典文學範疇,而《唐吉訶德》屬於西方現代文學範疇。

無論東方還是西方,古典文學大多有一個顯著特點:運用許多近似於神話、傳說,將人的現實生活空間於神界、魔界、天地、星辰、前世今生混淆為一體。 這樣的手法,處理不好就會變成裝神弄鬼。 中國的古典小說,一般都難逃裝神弄鬼的命運,哪怕《水滸傳》都脫不了這種氣息。 唯有《紅樓夢》,完全脫離了神鬼怪誕,利用神話色彩,營造出一個五光十色的迷離世界。 因為只有曹雪芹一人,對宗教的理解達到了深層次,得了那些上古傳說的精髓。 其餘都只停留在表面,只不過利用宗教、神話外衣來包裝自己。

所有民族都在流傳著一個關於遠古時代的傳說,說在上古,存在一個靈性等級比當今社會更高的社會。 在中國古代小說家中,只有曹雪芹能夠理解,這些上古傳說乃是有人在不停追求心靈昇華的表現,或者說有人渴望心靈昇華。 所以《紅樓夢》中的神話色彩完全脫掉了妖氣,變成了某種心靈追求的體現。

《紅樓夢》雖然在寫人,但讀者卻不由自主被帶入一個脫離俗世的空靈神境中。 這是紅樓夢藝術成就最重要的一個體現。

而《唐吉訶德》完全相反,它之所以稱得上一部現代作品,正因為它將筆頭直指人心,避免了種種曲折。 所有的人物,無不都沾染著濃厚的世俗氣,包括唐吉訶德自己。 身處文藝復興大潮的塞萬提斯,一直試圖通過人自身的心理需求,來詮釋人的所作所為。 唐吉訶德和桑丘以及所有其餘人物的所有遭遇,都可以歸結為榮耀感、責任感、現實利益、虛榮心、好奇心、惡作劇等等人間的兒戲。 他試圖通過對人心理的揭示,找到神在每個人心中,都種下了尋找神的種子的答案,從而與天主教會一直宣揚的只能靠天主單線提升人內心的理論。 這是和馬丁.路德改革同氣連枝的一次大膽突進行動,通過認知人心來尋找天主。

是以《唐吉訶德》完全是一個人的世界,喜怒哀樂,活蹦亂跳。 塞萬提斯追求的是真實的人心空間,所以他所創造的境界,是一個完全屬於人的境界。

2、柔境與剛境
或曰:《紅樓夢》有些脂粉氣;《唐吉訶德》有些刀兵氣。 一個是聚在一起琴棋書畫,兒女情長;一個是操起長矛闖蕩四方,邦國天下。 一個錦衣玉食;一個風餐露宿。一個剪不斷的糾葛;一個是轟轟烈烈的抗爭。 一個紛繁複雜;一個乾淨利落。

二者分別代表了東方式和西方式藝術境界的最典型,但是在二者之間,存在一個共同的最大疑問:人究竟應該怎麼活著? 柔或者剛,只是藝術所表現出的不同外在形式,而非藝術所追求的根源。

3、兩種所謂的“病態”
無論曹雪芹還是塞萬提斯,都不得不面對一個可悲的現狀。 數百年之後,人們對二位作家仍舊懷有很大的戲謔心態。

唐吉訶德至今仍然是眾口嘲笑的對象,人們用“唐吉訶德”一詞來形容鬧劇,形容無知和可笑。 沒有幾個人能夠明白《唐吉訶德》的高貴精神:不顧一己之力的淡薄,欲挽狂瀾於不救的信念。 人們總是在說:“這事又不是你一個能辦到的。”然後根據這個邏輯,阻止自己或他人去追求應該追求的事物。 他們因為看到某種希望在短時間內得不到實現,便放棄希望。 以至於仍在追求的人,都變得像唐吉訶德一樣孤單,一樣淪為笑柄。

而賈寶玉包括林黛玉,同樣也不是個笑料而已。 人們不理解他們的精神追求,以及他們內心豐富細膩的情感,便對她們加於嘲笑。 其中尤以賈寶玉淪為“娘娘腔”的代名詞。

在法律上,“精神病”一詞的概念非常廣泛,由於無法用尋常人的思維方式去解釋某些人的犯罪動機,法律便濫用“精神病”一詞。 在小說讀者中,這類情況也大同小異。

唐吉訶德生在開放的西方,他身上的強烈開拓精神,便是來源於開放和多元化。一個開放的社會總是在不停地和外部發生溝通與衝突,然後在溝通與衝突中不斷完善自我。 因為一個開放的環境下,每個人都能接觸到無數新事物,不同的人也能夠迅速找到同氣枝的知音。 所以開放社會發展得更快速更合理,更五彩斑斕。
所以唐吉訶德能夠在潛移默化中,吸收到各種各樣適合自身個性的新思維,用這些思維方式支撐自己走上游俠之路。

寶黛則生在封閉的中國,封閉會產生某種病態的傾向。 因為封閉社會裡,存在一個一統的價值取向,任何新生事物,都要收到這個價值取向的殘酷壓制,變得弱不禁風。 寶玉和黛玉之所以變得如此柔弱,並非曹雪芹的審美取向是柔弱甚至病態的柔弱。 而是在那個社會環境下,二人找不到可以實現自身生命的救贖之路,也找不到可以溝通的對象,他們只能在被壓制中苟延殘喘,甚至乞求某種垂簾。 之所以流露出“病態”,一個是因為開放而亢奮得過了頭,另一個是由於封閉而憂鬱得過了頭。

四、表層形式美比較
一件真正的藝術品不可能脫離形式美,形式美是一個載體,只有形式美的存在,才能在審美上達到更深的層次。

1、結構
《唐吉訶德》雖然屬於現代小說的範疇,但在結構方面,卻不如屬於古典小說的《紅樓夢》嚴謹。 在結構上,《紅樓夢》更現代而《唐吉訶德》更像古典。

現代長篇小說通常存在一個動態的背景,即小說的背景在向著某個趨勢發展。 譬如托爾斯泰的《戰爭與和平》,以1812年衛國戰爭為背景,整個背景都在向著拿破崙的潰敗發展。 又如海明威的《喪鐘為誰而鳴》,以西班牙內戰為背景,一直在向人民陣線失敗,法西斯上台發展。 現代小說的一個特徵,便是把人物放在社會洪流中,人物形象隨著背景的發展不斷發展,最終各自走向自己的命運。

《紅樓夢》是一部具備上述特徵的小說,它的背景啟示著整個中國社會因為封閉,最後走向精神崩潰的結果。 社會越是瀕臨崩潰,對自身內部所產生的新生力量,就越是桎梏。滿清屬於異族統治,又是中國歷史上皇權最為集中的一個朝代。 統治者一面散佈“康乾盛世”的功德,一面實行殘酷統治,整個社會空氣一片窒息。 《紅樓夢》這樣一部具有相當現代意識的小說,誕生在這樣一個時代,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蹟。 說明在數千年極權壟斷、思想桎梏的中國,民族精神從未死去。

《唐吉訶德》的結構要顯得單薄得多,它有點類似於《西遊記》,存在一個靜態的背景,只是在不斷進行著場景變化,人物形像在其中不斷重複。 又帶有《一千零一夜》的影子,事件中套著事件,一牽扯,就牽扯出長長一大串互不相干的故事。 文藝復興畢竟是在一片文藝的千年廢墟上進行重建,鮮有可以藉鑑之處。 不像中國古代,文藝雖然一直相對低迷,卻一直在不斷發展。

2、戲劇性
古希臘擁有空前發達的戲劇藝術,戲劇對西方文藝的影響根深蒂固。 所以西方藝術非常強調戲劇性效果。 而中國的戲劇誕生則要完了數千年,並且一直被當作某種上不得檯面的娛樂方式來對待。 所以中國的文藝中缺乏戲劇性。

《唐吉訶德》秉承西方藝術的優秀傳統,善於營造強烈的對比效果,矛盾衝突不斷。小說的情節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。 作者刻意為唐吉訶德找了一面鏡子:桑丘,與他結伴而行。 桑丘和唐吉訶德在形像上完全對立。 他毫無精神追求,只圖眼前利益,甘於庸碌不思進取,但他又擁有機智的頭腦,敏銳的判斷力,油滑的處世態度。他所有的特點,都是唐吉訶德的一個反面。 讓這樣兩個傢伙結伴而行,自然到處充滿戲劇性。

《紅樓夢》則絕然不同,它的情節進行得十分緩慢,基本找不到局部的戲劇性衝突,甚至類似於日常記事,很難在兩段情節中找到必然的因果聯繫。 但《紅樓夢》一直在含蓄地強調一個大的、全局性的戲劇性衝突,即寶黛兩位新生思想的代言人和整個社會的衝突。 並且,《紅樓夢》中找不到任何一對在形像上可以作為參照的人物,每個人都是他自己,而非圍繞其他人物而生。 這是一種極具現代意識的創作思維,完全脫離了古典。

3、語言風格
《紅樓夢》的語言風格屬於典型的中國風格:追求簡約、流暢。 因為中國人習慣於讀短句而不習慣長句。 而《唐吉訶德》的語言風格,因為筆者不通西班牙語,是以無從論述。雖然語言風格屬於形式美的一個重要方面,但出於翻譯的緣故,只好將它放在一邊不再妄加評論。

結語
21世紀初,《唐吉訶德》被評為人類文學史上最好的長篇小說。 而《紅樓夢》也是中文長篇小說中至今無法超越的高峰。 雖然時間已經過去數百年,現代人的審美角度發生了變化。 但審美角度的變化,不等於過去的作品就要過時。 有人認為那些遠去的經典已經不存在多少審美價值。 只有那些現代作品,才是好的。 不妨設想一番,若是古人讀了當今的諸多現代作品,他們會覺得那裡頭有多少審美價值呢?


責任編輯:黃亮
紅樓夢譚